命運這東西，有時候真是操蛋哪！

委實不敢想，自己竟然還有回來的機會，望著身側那人熟悉的眉眼，蔣玉菡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該恨，還是該慶幸。

蔣玉菡是個戲子，在這個時代，戲子是個低賤的職業，地位同娼妓比也沒好到哪裏去，身為戲子，能只陪笑臉的都是幸運，更多的，甚至會被送到權貴富商床第上，雌伏人下，任人作踐。戲子的命一般不久，少有活到四十的，不只是幼年訓練太過上身，更重要的，為了讓他們在雌雄莫辯的青少年時期多停留幾年好撈更多的金，他們多數會被餵食藥物，讓生長速度慢下來，而這些藥物，在後來極大的損傷到他們的壽元。

蔣玉菡是不幸的，他沒有十二歲之前的記憶，甚至蔣這個姓都是隨了戲班班主，其他人還有家人可以怨恨可以想念可以牽掛，他什麽都沒有；蔣玉菡又是幸運的，為了不讓班主隨意將他送人糟蹋，他臺下拼命苦練，加上顏好人聰明，被班主視為奇貨可居，一直想等著拿去攀附個好目標，才沒向其他那些師兄弟一樣早早輾轉多人之手，認了命，認了自己輕賤活該，麻木的活著，讓他能保住自己的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做回良民，堂堂正正的立在人世間。

蔣玉菡十三歲時登臺唱戲，並迅速被神京人民追捧，許多人都明裏暗裏向班主打聽他的身價，班主嘴上說疼他不忍心他被人唐突了，實際上早就考察起那些人來，甚至排好了先後順序，幸虧遇上微服的忠順王，得了王爺青眼，被其賜名“琪官”，那些人才不敢妄動——但不幸的是，班主明示蔣玉菡要好好報答忠順王，而在忠順王一人與不知名權貴無數之間，蔣玉菡沒得選，只能違背本心將自己送上門。

其實如今想想，在忠順王身邊的日子是他有記憶以來最輕松的了，在這面大旗下，沒有人敢捋虎須朝他下手，就是上臺唱戲那些惡心的目光都少了許多，班主也再不敢將他的積蓄全部收刮走不敢隨意打罵他，他甚至結交到許多不會輕賤他的各階層朋友。忠順王對蔣玉菡不壞，可惜他對不為玩物、成為良民執念太深，在發現忠順王對自己的興趣幾年了依舊沒減退後，不願繼續過這種生活的蔣玉菡逃了，逃到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置了產業，身上又有銀錢伴身，沒有人知道自己曾經的身份，委實過了一段松快日子。

但沒幾天就天堂掉入地獄，蔣玉菡對自己這次的逃跑做過許多前置任務，加上這麽些年在忠順王身邊，對他也有一定了解，他敢保證對方不出動兵將絕對找不到自己，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暴露了？

蔣玉菡絕對沒想過背叛出賣自己的會是賈寶玉，說真話，他對賈寶玉存了一段心思，這個人溫柔，真心實意，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蔣玉菡多年風塵中打滾，對方是真心假意哪裏能不知？他就像黑夜中的燈光，如何不被吸引？他是真的信任賈寶玉，甚至將藏身之所都告訴他，哪裏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被抓回去的蔣玉菡徹底遁入苦海。被帶到王爺面前前，他就先受了一番折騰，雖然外表沒怎麽樣，內裏卻狠狠被傷了，卻不是忠順王下的手，地位至高如他，自然會有許多人上趕著幫他教訓不聽話的玩物。王爺並沒有對蔣玉菡怎麽樣，只不過從此再不管他，這對蔣玉菡是致命的，沒有忠順王，他就是個沒有靠山可以任人作踐的普通戲子，他的名聲他的容貌他的才情不過換來更多感興趣的權貴，甚至他曾經是王爺枕邊玩物的過去，都是讓那些人興奮的點，那時的他才知道，為何同行會麻木絕望，要不是為了報仇雪恨，要不是沒看到賈寶玉遭報應，蔣玉菡怕早就撐不住死了。

可惜，賈家跟他地位懸殊，有賈家做後盾，他如何對付的了賈寶玉？好在，蔣玉菡也不是無能為力，這些年輾轉權貴圈，他知道其實有不少人對賈家虎視眈眈，而他要做的，就是挑起這些人的神經，讓他們化為行動！等待是件磨人的事，蔣玉菡等到自己從旦角成了小生，成了戲班頭頭，終於成了良民，才等到賈家敗了，抄家，蔣玉菡知道沒了賈家的賈寶玉只會越來越倒黴，這才放下執念，決定安頓下來，娶妻生子。

那時正值京中不少人家倒臺，無數女眷奴才被發賣，蔣玉菡覺得娶個小家女還不如娶個大家婢，更有見識和自己有話說，且經歷過被發賣的遭遇，相信對方哪怕曾經有副小姐的傲氣，如今也早打掉了，能跟他好好過日子。當然，性格要溫順懂事，是不是完璧倒在其次——監牢的汙穢他也是聽說的，主子還好，這些下人女眷是實實在在的弱勢群體，真發生什麽也沒辦法——不過，不要少爺身邊的貼身婢女，無論有沒有被收用過。

後來經中人幫忙，娶了花襲人回來。

脫了籍，報了仇，娶了媳婦，蔣玉菡以為自己能過上安生日子了，哪裏想到這花襲人竟然是賈寶玉曾經的婢女！根本就不是什麽主家表小姐身邊的丫頭！早就跟賈寶玉有一腿了！欺騙他不說，竟還偷偷拿了家裏的錢去周濟賈寶玉！就是她肚子裏的孩子也是假的——原來因為過早同賈寶玉經常歡好，又怕被王夫人發現也不敢詢問有經驗的婦女，自己偷偷配了藥吃壞了肚子，襲人早就難以生育，她本打算假懷孕，然後時間到了抱個假子回來——蔣玉菡當時真被刺激瘋了，只知道滿眼的紅，成全那一對主仆情深生死與共，在醒來，竟然回到了從前。

真是可笑啊……

蔣玉菡捂住眼睛，淚水泊泊而下。

他想起來了，十二歲前的那些記憶。他是陶玉琦，鎮江陶家六郎，是名門子弟啊，不是賤籍戲子，他有根，有娘的啊，他的娘親很愛很愛他，他的娘親曾費盡心思教導他，他的娘親對他寄予厚望！只不過，一切都被那家渣滓毀了！真是可笑呢，他的生父竟然哄騙他學那些輕身柔體的東西，還以父子秘密借口讓他瞞著娘親，莫怪當年他學戲不過一載就能登臺，不是天賦異稟，不過早早就被教壞了而已。可笑他蠢，可笑他竟真以為有父子之情，傻乎乎的瞞著娘親，差一點就被生父送上大伯父的床，害得娘親沒能早作準備，只能鋌而走險送走他；真是可笑呢，賈家出來的“忠仆”，他們母子真以為有真心，付出多少銀錢求著人照料，卻不知他早就被大伯母收買，打定了主意要將他賣到臟地頭，要不是他摔傷了腦袋發了燒，那人賤賣給戲班，他怕早就是南風館中風塵客了；真是可笑呢，娘親被賈家老太太毀了一輩子，連父喪母喪都被瞞著以致連父母最後一面都見不得，他又被賈家老太太最鐘愛的孫子賈寶玉出賣……

是不是，真的有命運一說？人這一生，是不是總逃不過命去？他娘千方百計想讓他逃脫被男人欺辱的日子，到最後，他卻一輩子也沒能逃開，就是好不容易有了再來機會，依舊是太遲了，他已經入了賤籍，已經雌伏於人……而且經過花襲人的事情後，他甚至沒辦法再信任女子，沒辦法再同女子組成家庭了，為什麽還要讓他回來？為什麽閻王爺就不能賞他一碗孟婆湯放他投胎去呢？

報仇嗎？記得的仇他上輩子他就已經報完了，賈家的滅亡雖然是大勢所趨，他也起到了推動作用，使得賈寶玉一無所有；花襲人同賈寶玉最終死在他手裏，也算抱了被綠的仇；陶家大夫人一向狠辣，那所謂忠仆所作所為明晃晃的把柄，她又豈能容之活著？而上輩子江南落馬了許多官員，好像陶家也折進去了，雖然不是他親手報的仇，也是老天幫他報了。這輩子，陶家參合進忠慧案，兩皇能放甄家一馬好歹婦孺存活，卻不會對其他人心慈手軟，陶家下場絕對比上輩子慘；倒是賈寶玉，雖然榮國府兩房分家後生活水平有所退步，但依舊是錦衣玉食美婢環繞來著，難不成要繼續跟他磕？說實話，蔣玉菡並不想專程這麽做，這個人脫了光環不過如此，他是真的懶得見，恩，若撞到手上，該削的自然要削，專程也太擡舉他了。

“怎麽了我的乖乖？哭甚麽？有誰給你氣受了？”司徒明胡亂擦著蔣玉菡眼角的淚，“莫慌，告訴本王，本王給你出氣！”

“……無事，只不過做了個噩夢，夢見王爺不要我了。”蔣玉菡忙笑道，壓下心底的覆雜，“離了王爺，琪官哪裏得活？”

“莫聽他人渾說，本王自當管你一生。”司徒明對琪官還是很滿意的，新鮮度幾年了都沒淡，且或許是他哥竟然真跟賈赦過起二人世界的事刺激了他，加上年紀漸長，司徒明有種想安定下來的欲.望，至於對象——這幾年一直在身邊聰明懂事還不會迷失在繁華中懂得與他人保持一定距離的琪官蔣玉菡已經列入候選——若是兩人能成事，司徒明自然會負擔起人一生，就是哪天他厭了，也會給人布好後路，只要對方識趣別犯了他的忌諱。連賈赦那蠢貨都懂得替家中姬妾留後路，他怎麽會輸給那蠢貨？所以，蔣玉菡是絕對不會像那些人酸話裏那樣有朝一日“色衰愛弛”會連個體面的晚年都無。

“琪官多謝王爺憐惜。”蔣玉菡依偎進忠順王懷裏，就這樣吧，他認了，認命了。多麽可笑啊，他一生不願做個男人的玩物，偏偏人生中中最快樂輕松的時光，就是這個男人給予的，在他羽翼下那幾年，是那一生難得的清凈，再回首，這個曾經迫不及待要逃離的身畔，自己竟是貪戀起來。

老天爺，可真是太愛開玩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自己弄了設定，不寫感覺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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